我小的时候,一进腊月,就开始忙年。大人们爱说:“又进腊月门子了,离过年不远遐了。”“不远遐”这句土话在当时听来习以为常,进城30多年,一到腊月,我就会想到“不远遐”,这3个字对我来说一年比一年亲切。离过年一天比一天近了,忙年的序幕越拉越大:倒炉筒子、扫尘、糊墙、穿新鞋新衣裳、磨米磨面、撒粘糕包豆包、蒸开花大馒头、包冻饺子、装酱油打醋、写对联刻挂钱、糊大红灯笼、练大秧歌、请二人转……
那年月,过年有意思,忙年比过年还有意思,我忘不了忙年的一幕一幕。腊月里,我的家乡流传着这样的民谣:“小孩小孩你别哭,过年杀头大肥猪;小孩小孩你别馋,过了腊八就是年。”快过年了,孩子们走东家串西家,谁家蒸好了粘糕、豆包、馒头,一揭锅,热气和浓云一样,啥也看不见,只好开门放气。一开门,滚滚的热气一个劲地往外冒,孩子们一见到谁家冒热气就跑来了。大人说,没有小孩子跟腚绊脚混混着,过年还讪不搭的呢。
吃饱了的孩子该聚在一块堆儿起腻了,男孩拿一根燃烧的香,从兜里掏出一个个小洋鞭,点燃后往没人的地方一扔。有的孩子拿着放,手被崩黑了,崩疼了,一搓巴也没啥事。丫头片子掏出头上戴的花,戴一会儿就摘下了,说留着过年前儿戴,还有的掏出红头绳、彩绫子互相显摆。这帮小家伙疯疯闹闹,嘴里一遍一遍地念叨民谣:“过年一到,丫头要花,小子要炮,老头要顶红毡帽,老太太跟着瞎胡闹……”
年的脚步噌噌近了,忙年的乡亲们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。忙年混合,忙年有趣,忙年充实。供销社的货物品种太少,满足不了远远近近乡亲们对年货的需求,只好进城。小年刚过一天,也就是腊月二十四,大清早晨村里的广播喇叭就开始呱啦:有进城办置年货的沙楞(迅速)到村东头集合,王大老板子赶车,去晚了可不等了……喇叭里的声音太大,震的耳根子麻木。半大小子和半大姑娘、老爷们和老娘们急忙下戗往村东头赶,有人背着帆布包儿,里面的空瓶子叮当响,有人手里提溜着麻绳,还有人把三角兜搭在胳膊上……
不大一会儿功夫,马车周围全是人,拉外套的是一匹枣红马,马看人多了,兴许知道要过年了,嘶鸣助兴。淘气的孩子蹿上马车玩耍,你碓我一拳,我给你一杵子。徐老海冲马车上喊:“你们这些小生巴浪子都给我滚下来,没老没少的太不像话。”孩子们呼呼啦啦跳下了马车,老爷们和老娘们爬上去了,车上铺着厚厚的谷草,该上车的都上车了,挤挤插插的挺暖和,嘁嘁喳喳的挺近乎,闹闹哄哄的挺开心。往车上一看,红头巾、绿围脖、花袄罩,红红火火,花花绿绿挺新鲜,像个忙年的样儿。徐老海被逗乐了,他说这帮小老头小老太太打扮的挺整装,怪招人稀罕的呢。他又张罗道:“剩下的人跟我走,咱驾步量进城,二十来里地一撒欢就到了,驾步量比坐车强,伸胳膊撂腿的一点不冷。”
一帮人脚前脚后跟着徐老海往城里走,马车把行人甩的挺远,路过一个村子,马车转了一个弯儿,后边的人看见前边坐马车的人从车上下来了,跟在车后跺脚、抄袖、捂耳朵,慢慢腾腾地往前走。王老板子也下车了,抱着膀夹着鞭子迈四方步。徐老海比比划划地朝前指着说:“快看车上那些人,冻的哆哆嗦嗦受不了了,都下来了,你们看吧,没人敢坐车了。”大伙嘻嘻哈哈,讲一些笑话取乐,不大一会就追上前边的人了。三喜子开始嘞嘞:“你们这些老杂毛坐四条腿的马车,还赶不上我们两条腿快呢,图个啥玩意?”车上下来的人冻的嗞嗞哈哈,没有闲心和他斗嘴,他继续起刺儿:“你们这些老家伙享老福了,进城有车坐,赶上送亲的娘家且(客)了,这回过瘾了吧?”小辣椒反唇相讥:“没人勒扯你,你还没头了呢。一脚没踩住,搁哪儿蹦出来你这个不孝心的玩意?要不是大过年的,我非得骂你个六门到底!”坐车的和走路的,不知不觉一块堆儿赶到了城里。
从城里返回来是满载而归,一路欢歌。车上装着大伙合在一起买的好几筐冻梨、冻柿子,还有冻豆腐、刀鱼、衣物、糊墙纸……马车上货物多,坐不下那么多人,只有几个腿脚不好的坐车,其余的人全都步行。在这些步行的人群中,有人背着布包,里面有罐头、酒瓶、醋瓶、酱油瓶,还有的用三角兜拎着糕点、糖果、鞭炮……这些东西不敢往车上放,怕磕怕碰怕散花。
大生子和马二丫并排走着,你一句我一句唱起了二人转小帽《小拜年》,两手挥舞加上表情动作,逗的大伙笑的哏哏嘎嘎。一段《小拜年》之后,又来一段《送情郎》,一段比一段整的哏气(带劲)。三喜子说,你们俩这假两口子,比真两口子装的还像,下晚黑回家麻溜入洞房吧。
大生子和马二丫唱完几段,大伙没听够,大生子说不能可一样来,啥都得整点儿,接着起了高吊:“不管大人小孩,站成两排,过年了,得扭起来浪起来。”他在前面当起了拉衫的,用嘴当喇叭伴奏,不时又吹起天天挂在脖子上的哨子,别看这临时秧歌队的大秧歌扭的不够专业,但扭的欢欢势势,火火隆隆。大生子嘴不闲着,两手舞舞扎扎,两条腿蹦蹦哒哒,浪不丢的,一看让人憋不住笑。他一会儿脸朝前扭,一会儿面朝两排秧歌队扭,又把两手举到耳边,手背对着秧歌队来回摆动,谁都明白那是让加快前行的速度。这些人连扭带浪一嘚瑟,十里八里地就出去了。有人头上冒汗了,头巾和帽子上却挂霜了。
大伙忙乎累了,喘口气。马二丫搁三角兜里翻出糖块,大人分一块,小孩分两块。三喜子掏出一盒一毛四的“握手”牌香烟,会抽烟的一人分一支,一盒烟没够分,又掏出一盒。孩子们借大人点燃的烟,掏出早已拆好的小洋鞭,一个一个的“啪、啪”放了起来。三喜子说:“今个儿谁不进城赶集谁后悔,咱们这帮人先过年了,又是秧歌又是戏的,还放着鞭,多热闹!”三喜子嘬着糖块,吧嗒一口烟:“坐车那些老少不堪的早到家了,冻的大鼻涕啷嘡的,搁家擤鼻涕呢,咱们回去一说,那些人更眼馋!”
还有不同的忙年方式:范教员,忙着给全村人家写对联;周奶奶,忙着给家家户户剪窗花;杨胖子,忙着给乡亲们刻挂钱;陈大娘,忙着给孩子们炸麻花;福二爷,忙着给讲究的人家糊棚糊墙……
过去的忙年,对我来说是幸福而又美好的回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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