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见床头空了,急得要哭,我的“马神”呢?
我故意逗她,卖了。她当真了,眼泪要流出来。我知道,如果真把“马神”卖了,无异于剜她的心……
“马神”,是老妈对缝纫机的称谓,这称谓大概来自俄语译音吧。我知道,她第一次接触“马神”,是五十年前。那时候,父母都年轻,精力旺盛。他们没有因贫困耽搁制造生命。二十年间,生产了八个后代。能生就得养,母亲每天除了喂猪喂鸡,还得缝补衣裳。孩子太多,又都淘气,这个的衣服刚补上,那个的就破了。妈妈没有一刻喘息的时间,累得腰酸背疼。一疼,爹就给拔火罐。妈妈的后背常年背着紫色的罐迹,手指也被针线磨出老茧。
那时候,村里陈发明媳妇不知从哪儿弄台机器,能缝制衣服,速度很快。全村妇女都去参观,馋得直淌涎水,大伙管那机器叫“马神”。拥有“马神”的陈发明媳妇神气十足,摆脱了农活,专靠缝纫挣钱。妈妈没钱,要想缝制衣服,不是换工,就得用鸡蛋、苞米或黄烟换。夜里,常听妈妈跟爹说,咱们要有一台“马神”多好啊!爹一声不吭,只是叹气。
不久,二姨家也买了一台“马神”,是国产的“无敌”牌。她来信跟妈说,大姐,有活你就拿来。妈妈挺高兴,遗憾的是二姨家在山外,几百里远,每年只能去一次。每次去,妈妈总是背去一包衣料,忙一正月才能把所有衣服做完,累够呛。妈妈说,爹有妈有,不如自己有啊!
那时物资紧缺,缝纫机更不好买。村里小卖店一年顶多能进两三台,得走后门提前预购。那些年,每听说村里谁家媳妇新买了缝纫机,妈妈总会跟爹磨叽,咱们啥时能买啊?爹就会生气,搁啥买?大风能刮来钱啊!妈妈不敢反驳,便偷着哭,时常在梦中哭醒。
磨叽了几年也白扯。在妈妈几乎绝望时,邻居小马媳妇跑来告诉她,小卖店新来两台缝纫机,一台的订主嫌样式不好,不要了,问她买不。这可乐坏了妈妈,但怕爹骂她,不敢跟爹说。小马媳妇说,我替你说。
起初,爹板着脸,说没钱。小马媳妇能说会道,掀起妈妈的后衣襟说,大姐夫,看看这些罐子印,你想累死我大姐啊!妈妈不说话,只顾抹眼泪。爹终于说出实情,不是我不心疼她,我也早想买,可冷手抓热馒头,哪来的钱啊?
小马媳妇说,我借你!
这回,爹没话说了。妈妈扑到小马媳妇身上,含着热泪说,老妹,叫我咋感谢你呀?
当天晚上,就把缝纫机搬回家。全家人比过年还喜庆,孩子们围着叽叽喳喳,妈妈不敢凑前看,躲在旁边掉喜泪,爹却坐在炕沿,抽着纸烟想心事。
兴奋过后得还钱啊。那时的一百六十元钱,无异于天文数字。爹虽然是生产队的好劳力,因孩子太多,一年忙到头,还得欠队里三四百元。想还现钱,得靠养猪养鸡蛋卖粮卖叶子烟。为了这台“马神”,全家省吃俭用一年多,才把借债还上。从此,“马神”成了妈妈的好帮手。我们每天放学回来,一进院子听到“马神”在唱歌,就很高兴。自从有了“马神”,妈妈的笑脸多了,背的罐子印少了。
一晃,几十年过去。老妈的头发白了,牙掉光了;“马神”也老得身上掉漆,嗓音不悦耳了。父亲去世后,生养我们的“老巢”解体了。我是老大,决定把老妈接到市里生活。清理家底的时候,破烂基本都扔的扔、卖的卖,唯有这台“马神”,老妈舍不得扔。于是,“马神”也跟老妈一起,来城里住上了楼房。
楼房都是新设施,相形之下,那台旧“马神”有点碍眼。几次装修房子,我女儿说,奶奶既然喜欢机缝纫机,给买台新的,把这台老古董扔了吧。老妈听说,像母鸡护仔一样,伸开双臂护着“马神”说,要扔,把我也扔了!我不要新的。
晚年的日子,老妈每次串门走时,总要反复叮嘱我,谁也不准动我的“马神”,回来要看不到它,我也跟它去!
这次,因为换地砖,把“马神”抬到阳台。老妈刚回来,本想跟她开个玩笑,没想到她当真了。怕伤着老人,我忙把“马神”抬屋来,重新安放在老妈床边。老妈破涕为笑。稍事休息之后,便翻出旧布包,戴上老花镜,坐在“马神”前,开始轧鞋垫。
寂静多日的屋子里,又响起“马神”的歌声。嗓音虽然衰老,却唱开了老妈脸上的花朵,唱回了她魂牵梦萦的岁月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