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进腊月,我就回想起故乡家家户户糊墙的情景。在我的老家,糊墙是过年的序曲和前奏,谁家若不糊墙,有人就会说:“大过年的,屋里头造的黑抹罩眼的,也不怕人笑话,算什么过日子人家。”
糊墙是简称,其中包括糊棚和贴年画等。糊墙看似简单,其实是门手艺活儿,根据纸张的薄厚大小和质量,再打出干稀适度的糨子。在纸张上刷糨子也得有技巧,刷糨子的人得配合糊墙人,该快则快,该慢则慢,还要刷得均匀到位。糊棚时有一定难度,不光仰脖子,还要前后左右照顾到,压边压大了浪费纸张,压小了就露缝,难看着呢。糊棚更要看整体效果,糊完一行之后,看着方方正正才行,七拧八歪的影响人的心情。讲究人家要请人糊墙,不讲究的也就糊涂庙糊涂神了。
有的人家糊墙选在腊月二十三的晚上,这个日子是祭灶节,也叫“小年”。民谚云:“二十三,祭灶关。”人们会在这天打扫卫生,送灶王爷升天。这天晚上糊墙的确好处多多,因为糊墙前要把墙和棚扫干净,保护粘性度不减弱,还要把上一年飞边的纸张撕掉摊平,防止起鼓。另外,这一天还要清理炉筒子里的灰尘,省得大过年屋子不暖和,再说糊完墙之后得把屋里烧的热热乎乎,防止纸张洇湿。一般来说,夜幕降临后祭灶才会开始,等到供奉完毕,烧掉在家里贴了一年的灶王爷神像,便是把灶王爷成功送到了天上。人们还会默默祈祷,希望灶王爷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好话,求得一家安康。打点完灶王爷之后,就开始糊墙了。
当年糊墙的纸张,主要进城买旧书籍、旧报纸,条件稍好一点的人家,到供销社买大白纸或倭瓜纸(上面印有图案的一种老式纸)。用旧书糊墙最繁琐,把一本书一页页撕下来,再一页页刷糨子,一页页糊,糊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糊偏了。报纸糊墙也挺有意思,糊完后,有的孩子在棚上或墙上看到一行不大不小的标题,说出其中的一个字,让小伙伴猜在哪里?若是在墙上故意看棚顶,若是在棚顶故意看墙上,猜对了或猜错了都互相疯闹。
乡亲们一到糊墙的时候,年岁大的和那些贫嘴滑舌的人,就爱找大富子糊墙,尽管他糊墙水平一般,一来是他好求,有求必应;二来是他爱耍贫嘴,哪里有了他,气氛就混合。大富子那天给谭小眼睛家糊墙,眼目前的字他还认识一些,他在报纸上看到一行标题,字挺大的,已被小山子刷上了糨子。大富子冷不丁乐出了声,小山子毛了,问咋回事?他冲小山子的耳朵嘀咕了几句,又吩咐:“给这张纸麻溜晾干,一会儿刷那面。”
原来,这张报纸的题目是《“二老歪”并不歪》,老齐头的二儿子外号叫“二老歪”,大富子特意把这张报纸贴在了墙上的显眼处,大家伙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着,指指点点地说笑着,大富子灵机一动,打发人到二老歪家找他,并告诉人家如何如何说。二老歪乐颠颠跑来一看,说他登报了,在哪疙瘩呢?有人指点着说这就是。二老歪问那六个字写的是啥玩意?在场的人胡说乱说一通,逗来逗去就整露馅了。大家伙取完乐之后,大富子继续登高糊棚。他胖乎乎的五短身材,跐的是四条腿板凳,板凳下边是四条腿的炕桌。大富子嘴里叼着扫炕笤帚,不斗嘴了,两只手最大限度哆哆嗦嗦才能够到棚顶,样子滑稽可笑。二老歪遭到大伙嘲笑气不打一处来,他知道罪魁祸首是大富子,大富子专心糊棚的姿势给二老歪逗得消气了。二老歪把“写他”的报纸撕了下来,在手中攥成一个团。趁大富子用笤帚粘贴棚上的报纸时,二老歪一脚将板凳踹翻了,大富子惊得“啊”了一声。这当儿,二老歪又用肩膀扛住了掉下来的大富子,他解气地大笑着,大富子碓了二老歪一杵子,又破口大骂,二老歪用手中的纸团儿,往大富子嘴里塞。风平浪静后,二老歪来神了:“我说大富子,你这个小矬霸子不好生糊墙,埋汰我,和我起屁儿,是不是错翻了眼皮?”大富子一看弹笼不了二老歪,瘪茄子了。
秋兰嫂子风风火火,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,手一份嘴一份,和妇女们在哪里干活,哪里笑声不断。然而,家里的活她却拿不起来,冬闲时爱看纸牌。她家腊月二十五才准备糊墙,一帮小孩子在她家和小冬子玩耍,快到晌午了,她打了一盆糨子准备糊墙。她尝了一口说:“这玩意粘糊糊的还挺好吃。”这句无意的话激发起了孩子们的好奇心,鬼点子多的小虎子跑到当院玩了一会儿进屋说:“兰姨,我五姨招呼你去看牌。”秋兰哼着小曲抬腿就走,进屋一看四个人已经玩上了,老曲太太倒给了她。她从家里一出门,这帮孩子炸营了,小虎子带头,每人拿一个碗在糨子盆里舀了一碗糨子,顷刻间,一盆糨子见底了。淘小子们三口五口,一碗糨子进肚了。
天快黑的时候,秋兰带着大富子和几个帮刷糨子妇女回家了。她一看糨子盆空了,盆里盆外还扔着一些碗,妇女们笑得前仰后合,大富子说:“我说嫂子,你这不是屁股上夹谷穗,逗雀玩吗?连糨子都没有,拿你糊呀?”秋兰说:“我哪是逗雀,还剩点盆底逗耗子呗。小虎子这个鳖羔子和他那猴爹一样,人不大,花花肠子不少,这哪是爷俩,纯牌哥俩!糨子祸祸没了不要紧,再打一盆,今个儿赢了三块五,打三盆糨子也使不了。”
秋兰又打了一盆糨子,开始糊墙。妇女们有的刷糨子,有的给大富子递纸,有的刷碗,有的干点零活儿。大富子糊了一阵棚,跳下来歇气,边抽烟边斗嘴:“你们这一帮老娘们伺候我一个人,真够我的呛!”秀琴趁他没注意,用刷子蘸了糨子,抽冷子在他的脸上一刷,给大富子来个大花脸。
妇女们又笑得开了锅。秋兰边抹眼睛边讲,昨个儿孔大抠两口子糊墙才着笑呢。全公社找不出第二个这么个抠搜玩意,真没白叫孔大抠,多出那块肉算是白长了,不如好老娘们。你说哪有这样的,一年就糊一回墙,打点糨子能使多少面?他就是舍不得,用苞米面打糨子,还整个稀溜溜,一面墙快糊完了,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,还骂败家的糨子不粘糊。重刷一遍糨子,又糊一遍,还是掉。老孔大嫂恁老实一个人都给气完了,下晚黑没给他做饭,说不吃饭了,吃饭太费,差不多骂了孔大抠一宿。
何老本四十多了,腊月二十六那天用带小红花的倭瓜纸把屋子糊得亮亮堂堂,欢欢喜喜,东西墙上各贴一幅年画,一幅是《连年有余》,一幅是《嫦娥奔月》。晚上两口子躺在炕上兴奋得睡不着,何老本和媳妇说:“我说,过年糊墙和不糊墙真不一样,就是不一样!就和人一样,穿破衣裳和新衣裳能一样吗?平常再撙守,也不能差那十块八块的糊墙钱,这几个钱是花在刀刃上了,能给一年带来好运啊!”他说一句话,媳妇“嗯哪”一声。
唠了一阵嗑儿,何老本翻了个身,给媳妇一个后背,他美滋滋地欣赏墙上的嫦娥。她还想听他唠嗑,他不唠了,她一只胳膊支起身子看了一眼何老本的表情,他竟没有发觉。她揪着他的耳朵说:“你眉开眼笑想啥呢?是不是看嫦娥长得俊,起勾勾心了?”何老本说:“嫦娥再俊,我还能拽下来当媳妇呀?刚贴的画谁还不想新鲜新鲜?你麻溜睡吧。”
糊墙,离我们渐行渐远了。但糊墙的民俗性和趣味性,一直驻留在我的记忆深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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